“不过,每有医生或学校老师的角色,还是总把我叫去。也不知扮演了多少个医生,只差肛门医没演过,因为那东西不好上电视。连兽医、妇产医都当过。至于学校老师,各种科目的统统当过。你也许不相信,家政科的老师都当过。什么缘故呢?”
“因为你能给人以信赖感吧!”
五反田点点头:“想必、想必是这样。过去扮演过一次境遇不幸的旧汽车推销员——有一只眼是假眼,嘴皮子的功夫十分了得。我非常喜欢这个角色,演得很来劲, 自觉演得不错。但是不行。接到很多来信,说让我演这种角色大不像话,欺人太甚。还说要是再分配我演这等人物,他们就不买节目赞助商的产品。当时的赞助商是 谁来着?大概是狮牌牙刷,要不就是‘三星’,记不得了。总之我这角色演到一半就没了,消失了,本来是个相当有分量的角色,却稀里糊涂地消失不见了,真可 惜,那么有意思的角色……从那以来,演的就全是医生、教师,教师、医生。”
“你这人生够复杂的。”
“或许又很单纯。”他笑道,“今天在牙科医生那里当助手的时候,又学了些医疗技术。那里已经去好多次了,技术也有相当的进步,真的,医生都夸奖来着。老实说,简单治疗我已经担当得起。当然要伪装一番,使得谁也看不出是我。不过和我交谈起来,患者都显得很是轻松愉快。”
“信赖感。”我说。
“唔。”五反田说,“我自己也那样想。而且那样做的时候,自己也感到胜任愉快。我时常觉得自己恐怕真的适合当医生或老师,假如真的从事那种职业,我这人生该是何等幸福!其实这也并非不可能,想当就能当上。”
“现在不幸福?”
“很难回答。”五反田说着,把食指尖按在额头正中,“关键是信赖感问题,如你所说。就是说自己能否信赖自己。观众信赖我,但信赖的不过是我的假象,我的图像而已。关掉开关,画面消失之后,我就是零。嗯?”
“呃。”
“但要是我当上真正的医生或老师,就没有什么开关,我永远是我。”
“可是现在当演员的你也总是存在的嘛!”
“经常为演出累得筋疲力尽,”五反田说,“四肢无力,头昏眼花,搞不清真正的自己为何物,分不出哪个是我本人哪个是扮演的角色,辨不清自己同自己影子的界线,自我的丧失!”
“任何人都多少有这种情况,不光你。”我说。
“那当然,我当然知道,谁都有时候失去自己。但在我身上这种倾向过于强烈,怎么说好呢,致命的!向来如此,一直如此。坦率地说,我很羡慕你来着。”
“我?”我吃了一惊,“不明白,我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摸不着头脑。”
“怎么说呢,你看上去好像我行我素。至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你好像不大放在心上,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设法做得容易些。就是说,你确保了完整而独立的 自己。”他略微举起酒杯,看着里面透明的酒,“我呢,我总是优等生,从懂事时起就是。学习好,人缘好,长相好,老师信赖父母信赖,在班里总当干部。体育又 好,打棒球时只要我一挥棒,没有打不中的。搞不清为什么,总之百发百中。这种心情你明白吧?”
“不明白。”
“这样,每次有棒球比赛,大家就来叫我,我不好拒绝。讲演比赛必定让我当代表,老师让我上台,我不能不上,而一上就拿了名次。选学生会主席时我也逃脱不 了,大家都以为我肯定出马。考试时大家也都预料我必然名列前茅。上课当中有难解的问题,老师基本指名要我回答。从来没迟到过。简直就像我自身并不存在,我 做的仅仅是我以为自己不做就不妥当的事。高中时代也是这样,如出一辙。噢,高中不和你同校,你去公立,我上的是私立实验学校。那时我参加了足球队。虽说是 实验学校,足球还是蛮厉害的,差一点儿就能参加全国联赛。我和初中时差不多,算是个理想的高中生。成绩优异,体育全能,又有领导能力,是附近一所女校学生 追逐的对象。恋人也有了,是个漂亮女孩儿,棒球比赛时每次都来声援,那期间认识的。但没有干,只是相互触摸一下。一次去她家玩,趁她父母不在用手搞的,急 急忙忙,但很快意。在图书馆幽会过。简直是画上画的高中生,同青春题材电视剧里的没什么两样。”
五反田啜了口威士忌,摇摇头。
“上大学后情况有点不同了。闹学潮,总决战,我自然又成了头目。每当有什么举动我必是头目无疑,无一例外。固守学潮据点,和女人同居,吸大麻,听‘深 紫’。当时大伙都在干这种勾当。机动队开进来,把我抓进拘留所关了几天。那以后因没事可干,在和我同居那个女郎的劝说下,试着演了一场戏。最初是闹着玩, 演着演着就来了兴致。虽说我是新加入的,但分到头上的角色都不错。自己也发觉有这方面的才能,演什么像什么,直率自然。大约干了两年,得到了不少人的喜 爱。那时自己着实胡闹了一番,酒喝了又喝,睡的女人左一个右一个,不过大家也都这个德行。后来电影公司的人找上门,问我愿不愿意演电影。我出于兴趣,便去 一试。角色不坏,是个多愁善感的高中生。紧接着分得第二个角色,电视台也有人找来,往下你可想而知。于是忙得不亦乐乎,只好退出剧团。退出时当然费了好一 番唇舌,但没有办法,我总不能永远光演先锋派戏剧。我的兴趣在于开拓更广阔的天地,结果便是今天这副样子,除了当医生就是当老师。广告也演了两个,胃药和 速溶咖啡。所谓广阔天地也不过尔尔。”
五反田叹息一声,叹得十分不同凡响,但叹息毕竟是叹息。
“你不认为我这人生有点像画上画的?”
“不知有多少人还画不了这么巧妙。”我说。
“倒也是。”他说,“幸运这点我承认。但转念一想,又好像自己什么都没选择。半夜醒来时每次想到这点,都感到十分惶恐:自己这一存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我这一实体又在哪里呢?我只不过是在恰如其分地表演接踵而来的角色罢了,而没在主体上做出任何选择。”
我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没用,我觉得。
“我谈自己谈得太多了吧?”
“没什么,”我说,“想谈的时候就谈个够。我不会到处乱讲的。”
“这个我不担心。”五反田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开始就没担心,刚接触你时我就信任你。原因讲不出,就是信任你。觉得在你面前可以畅所欲言,毫无顾忌。我并 非对任何人都这样说话,或者说,几乎对谁都没这样说过。跟离婚前的老婆说过,一五一十地。我们经常一起交谈,和和气气,相互理解,也相亲相爱来着,直到被 周围那群馄蛋蜂拥而上挑拨离间时为止。假如只有我和她两人,现在也肯定相安无事。不过,她精神上确实有极其脆弱不稳之处。她是在管教严厉的家庭长大的,过于依赖家庭,没有自立能力。所以我……不不,这样扯得太远了,要扯到别的事情上去。我想说的是在你面前我可以开怀畅谈,只怕你听得耽误正事。”
“没什么可耽误的。”我说。
接着,他讲起物理实验课。讲他如何心情紧张,如何想万元一失地做完实验,如何必须给理解力差的女孩儿一一讲清,而我在那时间里如何悠然自得地熟练操作等 等。其实,中学物理实验时间里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已全然记不得了。因此我根本搞不清他羡慕我什么。我记得的只有他动作娴熟而洒脱地进行实验操作的情景,他 点煤气喷灯和调整显微镜时那极其优雅的手势,以及女生们犹如发现奇迹般地盯视他一举一动的眼神。我之所以能悠然自得,无非是因为他把难做的都已包揽下来。
但我对此没表示什么,只是默默听他娓娓而谈。
过不一会儿,一个他熟人模样的衣冠楚楚的40多岁男士走来,忽地拍五反田一下肩膀,口称“哟——很久不见了。”此人手腕上戴一块劳力士表,金辉闪闪,耀眼 炫目。一开始他看我看了大约1/5秒,活像在看门口的擦鞋垫,旋即把我扔在一边不管。尽管他扎着阿尔玛尼领带,但我在1/5秒时间里便看出他并非什么名 人。他同五反田闲聊了半天,什么近来如何啦,很忙吧,再去打高尔夫球呀之类。之后劳力士男上又嘭一声拍下五反田肩膀,道声再会,扬长而去。
男士走后,五反田把眉头皱起5毫米,竖起两指叫男侍结账。账单拿来后,他看也没看地用圆珠笔签了名。
“不必客气,反正是经费。”他说,“甚至不是钱,只是经费。”
“多谢招待。”我说。
“不是招待,是经费。”他淡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