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当代作家中,村上春树的确是个不同凡响的存在,一颗文学奇星。短短十几年时间里,他的作品便风行东流列岛。出版社为他出了专集,杂志出了专号,书店 设了专柜,每出一本书,销量少则10万,多则上百万册。其中1987年的《挪威的森林》上下册销出700余万册(1996年统计)。日本人口为我国的十分 之一,就是说此书几乎每15人便拥有一册。以纯文学类小说而言,这绝对不是普通数字。在日本以往的小说销售记录中,司马辽太郎的历史小说《项羽和刘邦》 230万册,最高;其次是渡边淳一的大众小说《化身》,147万册。而《挪威的森林》远远超过了这个记录,在以青年为主体的广大读者中引起前所未有的反 响,甚至出现了“村上春树现象”。不少文学评论家、大学教授以及学术性刊物都撰写或发表了关于村上研究的专论。据《国文学》杂志统计,截至1995年3 月,关于树上研究已出专著9种,杂志特集5种,收论文111篇。加上散见于报刊的以及这两年新的研究成果(如1997年5月小学馆《群像日本作家之二十六 -村上春树》所收20余篇论文和1997年12月吉田春生的专著《村上春树的转变》),现在当然不止此数。
并且,村上春树的影响己不限于日本国内。美国翻译并发行了《寻羊冒险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舞!舞!舞!》,短篇集《象的失踪》以及《国境南- 太陽西》、《奇鸟行状记》,几乎包括了其主要作品。无论质量还是发行量都堪称全美首屈一指的文艺刊物《纽约人》(《NewYorker》)也刊载了其数篇 短篇小说的英译本。据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学系教授HoseaHirata介绍,“还没有像村上春树这样作品被如此彻底翻译成英文的日本现代作家”,诺贝尔文 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也只能远远望其项背。
德国翻译了《寻羊冒险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两部长篇和《象的失踪》、《再袭面包店》等六七个短篇,引起了善意的反响,各大报纸都发了书评予以赞 赏。德国日本研究所的JurgenStaalph认为其原因在于“村上春树提供了性质上同德国人以往所知道的日本完全不同的东西”,村上春树的长短篇“简 直像乘过山车一样,时而电光石火般一泻而下,时而以柔和恨郁的速度缓缓迂回上升。极尽想入非非之能事,语调却又那样淡静,淋漓酣畅地挥洒着来去无踪的睿智 的火花。不时令人哑然的新鲜的隐喻又织就极其斑斓的色彩”。
在韩国,村上的主要作品大多被翻译出版,其中《挪威的森林》和《且听风吟》不止由一家出版社亦不止一次出版。汉城-国大学副教授金顺子撰文说目前村上春树 是韩国最受欢迎的作家。关于其原因,“一是由于较之大江健三郎的东西更引人入胜,二是‘日本小说’感淡薄”,“三是村上春树作品中荡漾的空虚感、失落感引 起读者的共鸣”。
近至我国港台地区,“村上热”仍在升温。在台湾,村上的中长篇小说几乎全部翻译过来,由台北的城乡出版社、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和可筑书房等相继出版。 《中国时报》和《联合报》的读书周刊都曾发表长篇书评。被视为村上作品的若干特点[如“物质化倾向(拜物)、虚化式的预言以及百货公司式的当代生活场 景”]均有台湾作家追随和模仿,当地出版商认为村上永远是“书市最佳票房”,因为“他的神秘力量似乎让读者现在所处的时空的无聊感正常化起来,读完后有一 种虚脱……甚至身边的物质也顿时变得清晰”。(《中华读书报》1996年11月)
大陆读者的热情亦非比寻常。《挪威的森林》1989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数次印刷均很快售馨,近来出版的这套五卷本村上春树文集,以及译林出版社推出的 《奇鸟行状录》,也正在稳步获得读者的青睐。作为译者的笔者已收到上百封读者来信。有的读者说读《挪威的森林》不下10遍,“每一遍都不令人失望”。《人 民日报》、《文汇报》、《文汇读书周报》、《新民晚报》、《中华读书报》、《中国读书商报》等报先后发表书评,《外国文学评论》、《世界文学》、《外国文 学》、《外国文艺》、《日本文学》、《译林》、《黄金时代》等刊物也都发表了评介文章,视村上春树为日本当代独树一帜的作家,对其作品给予积极肯定的评 价。就日本文学以至当代外国文学作品来说,得到如此的反响近年来在我国恐怕是极为少见的。
那么,村上春树及其作品受到如此欢迎的原因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本文想着重从其艺术魅力角度加以剖析。在此之前,我想有必要先请读者走进村上的小说世界,剑览一下里面的风光,感受一下它的气氛。
二
村上春树是以中篇《且听风吟》(以下简称《风》)开始文学创作的。《风》的情节不根复杂。“我”在酒吧喝酒,去卫生间时见一少女醉倒在地,遂将其护这回 家,因担心出事陪其过夜。翌日晨少女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斥责“我”侮辱了她,“我”有口难辩。几天后的一次偶遇,使得两人开始交往,逐渐亲密。大学暑 假结束“我”即将回京时,两人一起来到海边,交谈过程中不时陷入沉默。“等我注意到时,她早已哭了。我用手抚摸她泪水涟涟的脸颊,搂过她的肩。”于是 “我”油然涌起温馨恬适的心情,“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香波的气味,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不料当 “我”寒假回来时,少女已无处可寻,只好一个人坐在原来两人坐过的地方怅怅地望着大海。
这部中篇是作者经营爵士乐酒吧期间在厨房餐桌上写就的,获第22届群像新人奖(1979年度)。该奖评审委员吉行淳之介认为:“爽净轻快的感觉下有一双内 向的眼……每一行都设多费笔墨,但每一行都有微妙的意趣。”另一位评审委员丸谷才一评论说:“总之才华甚是了得。尤其出色的是小说的流势竟全无滞重之 处。”这也是村上的成名作,在日本已售出140余万册。在这套文集中被收入《象的失踪》之中。
《寻羊冒险记》(以下简称《羊》)则是村上第一部够规模的长篇。书中主人公“我”与同伴合伙经营一家广告公司。在妻丢下一句“和你哪里也到达不了”的话离 开家门以后,“我”同一个既是出版社校对员又是应召女郎同时兼做耳朵模特——耳朵漂亮得“摧枯拉朽”——的女孩相识。初次见面不到30分钟女孩便宣称“我 们最好成为朋友”,之后不时来“我”宿舍同居。为时不久,一个右翼巨头的秘书限“我”在一个月内找到一只背部带星纹的羊。但日本偌多羊群,找一只羊谈何容 易!但耳朵漂亮的女友却一口咬定此事必定顺利,催“我”速速起程。于是“我”同女友仅以一张绰号叫鼠的朋友寄来的照片为线索,开始了“寻羊冒险记”。在札 幌海豚宾馆遇见羊博士。羊博士当年是农林省高级业务官僚,由于一次被羊进入体内而又离去遂变成性情古怪的“羊壳”。其后羊进入一个右翼头目即“先生”体 内,使其构筑了一个暗中操纵整个日本的强大权力王国。由于羊博士的指点,“我”和女友找到那只羊出现过的牧场。原来这牧场有鼠父亲的别墅,鼠则不知去向。 “我”几次追问羊男——一个形体酷似羊的人——都不得而知。最后在黑暗中“我”同鼠相见。鼠说他因羊进入自己身体而决意自杀以免受羊的操纵。当我完成任务 下山乘上列车时,山上传来爆炸声,并腾起一道黑烟。
《羊》发表于1982年,同《风》和《1973的弹子球》算是三部曲。据作者自己介绍,在写完《1973的弹子球》后,创作上面临两种选择,一是语言风格 的继续追求,二是故事情节的营造即如何写得有趣,而最终选择了后者。写罢认为是成功之作,“坚信会写得顺利,果然顺利到最后,在恰到火候处止笔”。(《文 学界》1985年8月号)当有人问及羊到底象征什么的时候,他说自己也不晓得,而小说成功的原因恰恰就在这里。《羊》在日本销售近200万册。
1985年发表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以下简称《世》),从形式到内容都可谓别开生面,从目录即可看出,故事是按两条线向前铺展的。一条是“冷酷仙 境”(Hard-boiledWonderland)——大致上在以东京为舞台的现代大都市里,主人公接受一位老博士交给的特殊数据计算任务,要求务必在 第三天完成。完成后,老博士送给他一块独角兽头盖骨。为此去图书馆借阅资料时,得以同容貌姣好而“胃扩张”的女馆员相识继而相亲。一日,一高一矮两个“有 背景”的强盗破门而入,逼他交出兽骨与数据,并将其肚皮划开一道口子。养伤时,老博士正值妙龄的孙女前来告知其祖父处境危险,请他前往营救。随即两人一道 潜入“夜鬼”出没的地下,一路险象环生,怵目惊心。最后,他自己也面临24小时后离开人世的命运。心灰意冷之余,同女馆员度过亢奋而空虚的几个小时,而后 驱车前往荒凉的海滩,静候死的来临。另一条线是“世界尽头”,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山川寂寥,街市井然,居民相安无事。可惜人无身影,无记忆,无心。男 女可以相亲却不能相爱。爱须有心,而心已被嵌入无数独角兽头盖骨化为“古老的梦”。于是“我”每天面对头盖骨“续梦”不止。
这的确是一部奇思妙想之作。小说把极为荒诞的构思同极为严肃的问题巧妙地揉合在一起。寓庄于谐,虚实相生,场面奇特,气势恢宏,发人深省,给人启迪,堪称 一幅幅经过变形处理的资本主义世界和人们心态的绝妙缩影。此作获第21届谷崎润一郎奖(1985年度)。评审委员丸谷才一有这样一段评语:这部长篇“几乎 天衣无缝地构筑了一个优雅而抒情的世界。……通过游离世界而创造世界,通过逃避而完成冒险,通过扮演‘无’的传达者而探求生之意义”。《世》在日本销售 100余万册。
《挪威的森林》(以下简称《挪》)是中国读者最熟悉的村上代表作。“挪威的森林”(NORWEGIANWOOD)是60年代甲壳虫爵士乐队 (TheBeatles,又译硬壳虫或披头士)一支“静谧、忧伤,而又令人莫名地沉醉”(《村上春树全集月报-6》)的乐曲,小说主人公的旧日恋人直子曾 百听不厌。18年后,“我”在飞往汉堡的波音747上从机内广播中重新听到此曲,不禁闻声生情,伤感地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这是小说开头部分。随即小说主 人公渡边以第一人称展开他同两个女孩间的爱情纠葛。渡边的第一个恋人直子原是他高中要好同学术月的女友,后来木月自杀了。一年后渡边同直子不期而遇并开始 交往。此时的直子已变得娴静腼腆,美丽晶莹的眸子里不时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陰翳。两人只是日复一日地在落叶飘零的东京街头漫无目标地或前或后或并肩行走不 止。直子20岁生日的晚上两人发生了性关系,不料第二天直子便不知去向。几个月后直子来信说她住进一家远在深山里的精神疗养院。渡边前去探望时发现直子开 始带有成熟女性的丰腴与娇美。晚间两人虽同处一室,但渡边约束了自己,分手前表示永远等待直子。返校不久,由于一次偶然相遇,渡边开始与低年级的绿子交 往。绿子同内向的直子截然相反,“简直就像迎着春天的晨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这期间,渡边内心十分苦闷彷徨。一方面念念不忘直子缠绵的病情与柔 情,一方面又难以抗拒绿子大胆的表白和迷人的活力。不久传来直子自杀的噩耗,渡边失魂落魄地四处徒步旅行。最后,在直子同房病友玲子的鼓励下,开始摸索此 后的人生。
可以说,小说情节是平平的,笔调是缓缓的,语气是淡淡的,然而字里行间却鼓涌着一股无可抑制的冲击波,激起读者强烈的心灵震颤与共鸣。小说想向我们倾诉什 么呢,生与死?死与性?性与爱?坦率与真诚?一时竟很难回答。读罢掩卷,只是觉得整个身心都浸泡在漫无边际的冰水里,奔波于风雪交加的旅途中,又好像感受 着暴风雨过后的沉寂、大醉初醒后的虚脱……
《挪》写罢第二年,即1988年村上推出了另一部长篇《舞!舞!舞!》(以下简称《舞》)。《舞》写的是一个34岁离婚男人在北海道一家宾馆经历一段奇遇 后,邂逅了已成为超级影视明星的高中同学五反田。晚饭后五反田打电话叫来两个女孩(高级应召女郎)。女孩一个叫咪咪,雍容华贵而又清逸脱俗,足以“唤起男 孩永恒之梦”。想不到几天后咪咪被人用长筒袜勒死在一家高级宾馆里。因其钱夹中有“我”的名片而“我”被叫去警察署。“我”为庇护五反田而矢口咬定一无所 知。后来“我”问五反田是否杀了喜喜,五反田则回答正在就此考虑:“我杀了喜喜,还是没杀?”翌日报载:大明星五反田驱“奔驰”车入海,自杀身亡。我于是 离开东京,重返北海道那家宾馆寻找前一段奇遇的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