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实际上心里喜欢?”
“让我慢慢考虑考虑。”我说。
雨的家位于一家大型不动产公司开发的别墅地带。院门很大,门口附近有个游泳池和一间咖啡馆,咖啡馆旁边是一家小型自选商店,里边小山一般堆着低营养食品, 但狄克那样的人拒绝在这种临时应急性的小店里采购。就连我对这等场所都不屑一顾。道路弯弯曲曲,尽是上坡,我引以为自豪的“雄狮”毕竟有点气喘吁吁起来。 雨的住宅坐落在一座山冈的腰部。就母女两人往来说,地方相当之大。我停下车,提起雪的东西,登上石墙旁边的台阶。透过坡面并立的杉树空隙,可以俯视小田原 的海面。空气迷蒙,海水闪着春日特有的暗淡的光波。
陽光明朗的宽敞客厅里,雨手夹点燃的香烟踱来踱去。或断或弯的烟头从一个水晶玻璃制的大烟灰缸里漫出,而又像被人猛猛吹了一口似的,弄得满桌面都是烟灰。 她将吸了两口的香烟扔进烟灰缸,走到雪跟前胡乱地抚弄着女儿的头发。她身穿沾有洗相药水污痕的橙色大号运动衫,下面是一条褪色的蓝牛仔裤。头发散乱,两眼 发红。大概是一直没睡而又连续吸烟的缘故。
“不得了!”雨说,“太糟了,怎么尽发生这些糟糕事呢?”
我也说真是糟糕。她讲了昨天事故的经过,她说由于事出突然,自己简直一蹶不振,无论精神上还是体力上。
“偏巧帮忙的老太婆又说今天发烧不能来,尽赶这种时候!干吗偏赶这种时候发烧?真是天昏地暗。警察署又来人,狄克的太太又打电话来,我实在晕头转向。”
“狄克的太太怎么说的?”我试着问。
“根本弄不清,”雨叹口气说,“一味儿哭,间或小声嘟囔两句。几乎听不明白。再说我在这种时候也不知该怎么说……是吧?”
我点点头。
“我只说尽快把他在这里的东西送过去。但她光是哭个没完,没有办法。”
说罢,她深深喟叹一声,靠在沙发上。
“不喝点什么?”我问。
她说可以的话想喝点热咖啡。
我先把烟灰缸收拾好,拿抹布擦去桌面上散落的烟灰,撤下沾有可可残渣的杯子。然后三下两下拾掇厨房,烧开水,冲了杯浓浓的咖啡。狄克为了劳作方便,把厨房 整理得井井有条,但他死后不到一天时间,便现出崩溃的势头:水槽里乱七八糟地扔满餐具,白糖罐的盖子打开没盖,不锈钢计量器上粘了一层可可粉。菜刀切完干 奶酪或其他什么东西就势躺在那里。
我涌出一股怜惜之情。想必他在这里全力构筑了他所中意的秩序,然而相隔一天便一下子土崩瓦解,面目全非。人这东西往往在最能体现自己个性的场所留下影子,就狄克来说,那场所便是厨房。而且他好歹留下的依稀之影,也将很快荡然无存。
可怜!
此外我想不起任何词语。
我端去咖啡,雨和雪马上相偎似的并坐在沙发上。雨眼睛潮润,黯然无神,把头搭在雪的肩头。她似乎由于某种药物的作用而显得萎靡不振;雪则面无表情,但看上 去并未对处于虚脱状态的母亲偎依自己而感到不快或不安。我心中思忖,这真是对不可思议的母女。每当两人凑在一起,便生出一种奇妙的气氛——既不同于雨单独 之时,又有别于雪只身之际,似乎很难令人接近。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气氛呢?
雨双手捧起咖啡杯,不胜珍惜似的慢慢呷了一口,并说“好香”。喝罢咖啡,雨多少镇定下来,眼睛也恢复了些许光泽。
“你喝点什么?”我问雪。
雪愣愣地摇头。
“一些事情都处理完了?事务上、法律上的琐碎手续之类?”我向雨问道。
“呃,已经完了。事故的具体处理也没什么特别麻烦的,毕竟是极为普通的交通事故,警察只是前来通知一声。我请那警察同狄克的太太联系,由她一手办理具体手 续。因为无论法律上还是事务上我都同狄克毫无关系。后来她给这里打来电话,光是哭,几乎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抱怨,什么都没有。”
我点点头。极为普通的交通事故。
3个星期过后,眼前这女人恐怕就将狄克忘得一干二净——容易健忘的女人,容易被健忘的男子。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我问雨。
雨扫了我一眼,随即目光落在地板上,视线空洞而淡漠。她在沉思,而她沉思起来很花时间。眼神迟滞,不久又恢复了几分生气,仿佛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很远,又突然想起什么重新折回。“狄克的行李,”她自言自语似的说,“就是我对他太太说要送过去的东西。刚才对你也说了吧?”
“嗯,听到了。”
“昨天我已整理出来。有槁件、打火机、书和衣服,全都塞到他旅行箱里去了。不很多,他那人不怎么带东西,只是一个中号旅行箱。麻烦你送到他家去好吗?”
“好的,这就送去。住什么地方?”
“豪德寺。”她说,“具体的不清楚,能查一查?估计写在旅行箱的什么地方。”
旅行箱放在二楼走廊尽头处的房间,姓名标签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狄克-诺斯及其在豪德寺的门牌号码。雪把我领到这里。房间如阁楼,又窄又长,但气氛不坏。雪告 诉我,以前有住宿用人的时候,用的便是这个房间。狄克把里边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张不大的写字台上有5支铅笔,每支都削得细细尖尖,同一块橡皮摆在一起,俨 然静物画。墙上的挂历写有很小很密的字。雪倚着门,默默地四下打量。空气沉寂得很,除鸟鸣别无他响。我想起马加哈的小别墅,那里也是这么静,而且也只闻鸟 鸣。
我把旅行箱抱下楼。里面可能装了很多原稿和书,比看起来重得多。这重量使我联想到狄克之死的沉重。
“这就送去。”我对雨说,“这类事还是越快越好。其他还有什么要我干的?”
雨迷惘地看着雪的脸,雪耸耸肩。
“食品快没有了。”雨低声说,“他出去买,结果落得这样。所以……”
“那好,我适当买些回来。”
我查看了冰箱的存货,把需要买的记在纸上。然后去下面街市,在狄克出门丧命的那家自选商场采购了一些,估计可供四五天之用。我将买来的食品逐一用包装纸包好,放进冰箱。
雨向我致谢,我说是小事一桩。实际上也是小事一桩,无非把狄克未竟之事接过做完而已。